小说一篇 驴圈村的那些往事 一
| 招商动态 |2016-04-11
一 驴圈村叫了驴圈村,却打老辈儿起就不养驴。没驴,当然也就没骡子,驾犁,拉磨,驮货,不是马,就是牛。
驴圈村背依横山山脉。靠着的那截儿青石山,逶迤起伏,形似卧驴,传说是张果老白驴化身,叫卧驴山。村子就窝于卧驴山的驴尾巴下。近处看,草木莽苍,岚云飞流,看不出什么,站三十里外县城城墙上影影绰绰看,椭圆状的土窑石窑们皴皴裂裂,极像个驴拉出的干粪蛋儿。
据传,古县志载:驴圈村,古时饲驴。役之,黍秫丰足,民乐养。有马韩氏,夫贾人,常不居家。妇燥,夜梦与驴合,产婴,人身驴尾。举村惊诧,曰孽象,怪之。族令妇缢。斯后,村人甚畏驴。厌之,亦不饲也。
驴圈村不养驴,抑或缘自这古县志上说的事儿,抑或缘自那山形地貌怕悖逆了老天爷,抑或另有他因,无人考证。反正驴圈村不养驴,打老辈儿起就不养。
一年,村小学校来了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章校长,学校很是起色,第二年考镇中学,便考上八九个娃娃。比了往年那一两个两三个娃娃的成绩,章校长在村里便德高望重,说的话,办的事儿,便不比村主任没分量,也不比镇上那些个大小干部没分量。于是,章校长便极自得,除了搞好教学,也常为村里西瓜芝麻做些个事儿。
一日,章校长泼烦,县城闲逛,旧书摊上见几本黑糟黄脆的线装书,一看竟是套该县宋版县志。翻了细看,上边轶闻辑录一章里,还真有人们传的那驴圈村养不养驴的事儿,几乎一字不差。书摊老板见其爱不释手,却不问价儿,知道手头紧,也是个读书人,只要了八十元本钱成交。章校长欢喜不尽,小心翼翼装了回来。
有天,章校长村口影壁下人堆儿里闲聊,说出一番话来,竟改写了驴圈村不养驴的历史。
章校长说,传说的古县志的确有,是北宋钦宗年间的县志。县志上说咱村儿不养驴的那段儿话,也的确有。但是,那段儿话后还有话,是小字儿印了的批注。批注说:此录真谬,未考。县尹读审后怒。怨编撰押司。曰:不实之笔,志之,哗众取宠也,渎责也。
村人听不懂,章校长就用村里土话添油加醋了说,就是说那编县志的官儿不负责任么,尽胡说么,尽哄人么。所以县太爷看后,把狗日的撤了不说,还把狗日的蛋给骟了。
村人大笑,说敢情人家校长有学问,校长这是给咱老祖宗平反哩,校长这是做了件有功德的事情哩!村主任二娃却怪那县尹,说这没根由的事情,你把狗日的蛋也给骟了,那咋还要印到书上么?这不活活糟践人么?看这球摊气,也是个狗官儿么!
说罢,浮云过日,沧海桑田,众人到底也没把什么古县志不古县志的当回事儿,嘻嘻哈哈着散了。
二
翌日,有两个闲汉找到学校,缠了章校长,非要把这古县志的事儿打听出个子丑寅卯来。
闲汉一个叫马大,一个叫毛娃,是驴圈村一对儿三十老几的老光棍。
章校长晓得是村上黑皮,本懒得理睬,却正为村人夸他给驴圈村做了件有功德的事情得意,想昨日闲聊二人不在场,眉飞色舞又说一通,还取出那套古县志,翻出那段儿话给二人看。
马大兜里摸根儿纸烟给章校长递上,衣襟子上擦擦手,端祖宗牌位似的端了,和毛娃挤着脑袋看。看半天,字儿比脑袋大。放下书,门后扫把上折根儿黍秸,剔着牙花子,讪着脸跟章校长说,没看球懂。可校长你说的,肯定对着哩,这个押司尽嚼他娘的蛆哩,没一句真话。说过,还不放心,给自己和毛娃卷了旱烟点上,又问,校长你再说说,到底是这大字儿对,还是这小字儿对?章校长呵呵道,我只知道县尹管着押司。马大听了,也呵呵,跟毛娃挤挤眼睛,说对么,谁官儿大,咱听谁,婆姨骂谁,咱骂谁么,还是小字儿对么!毛娃也呵呵,呵呵着就把手伸马大兜里,摸出包阿诗玛来。马大说,给你,啥事情嘛!出了章校长办公室,马大却说,那可是七元一包的烟。毛娃说,上回打麻将,你欠我十元,我不没问你要嘛。
三四天后,马大毛娃灰头土脸赶着头小毛驴出现在村口。
影壁下端了海碗吃晌午饭的人多,都瞪了眼木木看驴,木木看马大毛娃,木木着,一个个都成了木头。
马大见状,极得意,啪啪甩两鞭子,呸地朝影壁上驴圈村三个人大的红字儿唾口唾沫,吼一嗓子老子喂驴了,依依呀呀唱起了酸曲儿:
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,三盏盏的那个灯,
哎呀带上的那个铃子哟噢,哇哇的那个声。
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哟,朝南的那个咬,
哎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噢,过呀来那个了。
马大的酸曲儿,周遭十里八村是有名气的,不光底气足嗓子好,主要是涎了脸敢唱,炕沿上,裤腰带下,酸里吧唧,啥荤唱啥,越有大闺女小媳妇扎堆儿,越来劲儿。村人说,马大娶不上婆姨,一是嗜赌如命,二就因为这唱酸曲儿。那边唱,这边就不再看驴,就有人起哄,说没劲儿,要马大唱个《挂花灯》。马大就不唱《赶牲灵》,尖了嗓子唱《挂花灯》:
花花花花呀花花灯,
挂起呦嗬那个一溜儿的花花灯。
手手手手呀拉手手,
拉了呦嗬那个妹子的手手挂花灯。
柿子灯,辣椒灯,白菜灯,南瓜灯,
星星月亮都是灯。
哎呀再好看的花灯,
赶不上待见妹子呦嗬那个哥哥的心。
……许是驴也懂了酸曲儿,脑袋直摇,耳朵直晃,摇罢晃罢,打个喷嚏,咴儿咴儿大叫起来,叫时,腿胯间倏地挺个物件出来。人们哄地笑了,几个小媳妇背转身不看,嘴里饭喷了一影壁。马大乐了,骂驴,你娃也不看个地方?那东西是个想往出掏就往出掏的?瞅了小媳妇们,卷根儿旱烟抽上,又唱:
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,
扑闪闪毛眼眼瞭哥哥。
……
有人又起哄,问马大驴有名字没。马大说,你爹!你叫爹么!人们大笑,说总该有个名字,没名字咋叫?章校长说了,驴能养么,好呆算你家一口人么!马大想了半天说,叫驴蛋。你狗日的们哩,也能叫爹!人们恼了,摁倒马大,要脱马大裤子。却看毛娃眼色,从马大兜里掏纸烟,就掏出半包阿诗玛来,说马大穷得X炕,买包好纸烟全溜干部沟子啦,嘻嘻着散了抽。马大好久不敢身上装纸烟,直骂毛娃。之后,村人管驴叫驴蛋,却不再叫马大名字,跟了驴管马大也叫驴蛋。马大倒喜欢,因了喜欢驴,也喜欢自己叫驴蛋。叫了些时日,发现人们故意叫混,驴蛋驴蛋不知叫谁,等于骂他。为了有所区别,管他的驴改叫二驴蛋。村人觉得这么叫越发有趣,当然也为了有所区别,便跟了马大,管马大和马大的驴分别叫驴蛋和二驴蛋。
二驴蛋是驴蛋包头打麻将赢回来的。输家没钱了,拿二驴蛋顶钱。其时,二驴蛋出生不足十天,母驴死了,吃不上奶,每天喝碗高粱面糊糊,四条麻杆腿撑着个干头,隔肚子能瞭见太阳。驴蛋就笑,是个皮影儿么。输家说,是广灵驴,广灵驴值钱。驴蛋说,再值钱,也是个死娃。输家说,当娃养了,能活。驴蛋说,你才把驴当娃养。说间,那小驹子不知怎么,竟颤颤巍巍凑驴蛋跟前,唇牙间钻出个小粉舌头舔驴蛋手。暖暖的,潮潮的,软软的,就把个耍钱汉的石头心给舔暖了,舔潮了,舔软了,还舔得头皮麻嗖嗖的。驴蛋思忖,这小东西,鬼精哩,看这亲的,还真像个娃哩!心一热,两千元赌债不要了,决定要驴。却想了驴圈村关于驴那说道,到底没敢牵回来,放输家那儿养着,养了两个月。后见了章校长那县志听了章校长那说,这才跟毛娃连夜搭车去包头牵回来。
如述,驴蛋的二驴蛋,便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迁自陕北高原驴圈村,驴圈村也便有了驴。之后十数年间,驴圈村招商引资,大养其驴,同山西广灵县联手创办了晋陕驴业养殖公司,迅速发展成为广灵驴科研养殖基地之一,蓄养的种驴役驴肉驴远销全国各地,出口英国法国德国瑞士奥地利,成了全县首富村,此为后话。
三
驴蛋养了驴驹子,不料竟养出一番做爹心肠,天性一通,连他七十多岁的老爹也省得孝敬了,买袋奶粉,驴喝半袋,他爹喝半袋。
村人就当笑话说,三条光棍,好人家!
驴蛋听了不恼反乐,说二驴蛋是我儿!我就是二驴蛋爹!
不上三年,二驴蛋长成了楞后生。四肢粗壮,肌腱发达,被毛黝黑,宽背广胸,身架竟比骡子大。见了母牲灵就来精神,还精神得一塌糊涂,无论牛马猪羊,一概雄赳赳气昂昂撅起那玩意儿,咴儿咴儿吼天赶地叫。后来竟似通了人性,跟了主人驴蛋,对穿红着绿的大闺女小媳妇也有了精神,凡眊瞭着点儿红绿,即勃然了咴儿咴儿大叫,叫得人家无不惶遽逃匿。
闲汉驴蛋本来闲得慌,这下找着了事儿,唯此为乐,见天叫上毛娃,腆了脸背了手牵了驴,哥呀妹呀哼着酸曲儿,踢踢踏踏村里村外转悠,碰见年轻女人,故意黑豆青草,撩腮拨尾,引逗二驴蛋大叫。女人们跑时,二人就得意,就兴头,就笑弯了腰。驴蛋爹,村主任二娃,为这事儿都骂过驴蛋。跟爹,驴蛋不吭气。跟二娃,驴蛋嘿嘿了说,我不是放驴么,谁知道这驴也爱女人么。驴不放,能活呀?驴死了,谁管呀?
村人没见过比骡子大的驴,更没见过这等骚不拉唧的货,都说不是驴,不是骡子,也不是马,肯定是个怪胎,要不就是个怪物。瞅了脑袋上巉岩怪石诡雾奇岚的卧驴山,再联系了宋版县志所云,那妇人,那异梦,那驴婴,村落一时迷迷蒙蒙,恍恍惚惚。天一黑,别说女人,男人们也怕,家家关门闭户,灭火熄灯,唯听得寂寥中一二声吱汪的狗吠,一二声哇呀的婴啼,反上卧驴山,竟有了锐尖乖戾的回声,更觉森煞。
口舌相传,惊动了县农科所畜牧专家柳博士。
一天,柳博士坐着小车专程来驴蛋家看二驴蛋。圈里看过,说看不清,让牵院里老槐树下又看。看半天不吭气,掏张纸巾擦眼镜。擦完,咳,咳口稠痰,纸巾拭了,扔地上。
二驴蛋晃了尾巴,腾挪巨影,嗅那纸痰。一条细狗过来,跟了也嗅那纸痰。二驴蛋一蹄子踢得细狗吱吱窜,馕然嚼食。
驴蛋那阵子本来就让人说得半疑半信了怪胎怪物,扑扑悬了颗心。见柳博士不言语,便忽地沁出一背冷汗,尿泡酸酸的,紧紧的,直想尿。唾驴一口,想骂句狗日的,头皮却麻,没敢骂,倒骂来看热闹的人,滚水架不住凉水点,老子灰下了,你们也得穿白布!
驴蛋爹蹴炕头隔窗户瞭,沙哑着骂儿子,咋说话哩?乡党么!
众人嘻哈。
娃们围了驴蛋和驴,拍手跳跃,一叠声儿驴蛋驴蛋叫。
柳博士问驴蛋,母驴呢?
驴蛋说,死了。
公驴呢?
不知道。
哪儿弄的驴?
包头。
谁的驴?
名字不知道,人们叫他三恓惶,是个包头人。
买的驴?
三恓惶输下我钱,拿驴抵钱。
柳博士又摸张纸巾擦眼镜,擦来擦去。戴上眼镜,又看了好大工夫后,才说二驴蛋不是怪胎,不是怪物,不是骡子,不是马,肯定是驴,而且是国内六大优良驴种之一的广灵驴。且直鼻凤眼立耳大头粗颈,眼圈嘴头前胸耳内侧粉白,属广灵驴里的上品,叫黑化眉。柳博士还说,黑化眉繁殖性强,有极好的种用价值。
众人听了大笑,起哄说这下驴蛋要发财啦,发球财啦。
驴蛋也大笑,跑茅房哗哗撒了尿,遍体通泰,出来很是得意地叉了腰铆足劲儿,朝天吼了句热辣辣的酸曲儿:
羊肚肚手巾红腰带,小妹妹瞅见实心爱。
二米米酸饭马齿齿菜,心尖儿上就你个小爱爱。
老槐正旺着一树槐花,让酸曲儿震得扑簌簌落英满地,铺了一院子白。人们老槐下台阶上席地而坐,嗅着浓浓花香,听柳博士讲广灵驴的传说。成吉思汗西征途中病死六盘山,其部属移恨西夏,挥师北上,很快攻克西夏国都。铁骑所及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,甚而毁宫掘墓。百姓“穿凿土石,以避锋镝,免者百无一二,白骨蔽野”。一个疆域曾“东尽黄河,西界玉门,南接萧关,北控大漠,地方万余里”的赫赫王国就此灭亡。随着朝代更迭,战火频仍,西夏文物典籍亦毁弃殆尽。西夏,倏然湮没烟云,只给历史留下了一个幽敻神秘的词汇。正可谓,兴也勃焉,亡也忽焉。亡国后,都城难民携幼扶老,落荒而逃。有一伙一路饥餐渴饮,夜宿晓行,不日走进毛乌素大沙漠。烈日焚天,赤沙灼地,人畜难耐,蒿目呼号。走出大漠,黄风长烟里仅存十数人,三五畜。为首老者叫西壁羟,见活下来的都是驴,牛马无一幸存,即把驴奉为神灵,叫做牲灵。自此有了牲灵一词。西壁羟骑了驴,率众沿东北方又苦苦跋涉,一日到了山西境内。千余里行程,人人饥渴疲惫,却瞭遍野荒芜,鸟兽无踪。西壁羟双膝跪地,仰天泣曰,天灭夏,吾辈焉存?人皆闭目候死。倒听得众驴引颈长啸,声若滚雷,天穹反响,山岳动撼。遂飓风骤起,三日不歇。风停后,西壁羟昏迷中醒来,大地上山川河流,肥田沃土,村寨人家,嫣然可见。西壁羟唤起众人,撮土为香,朝驴朝天,礼拜不已,说驴祈天救人,实乃牲灵也。跪拜后,男耕女织,就此安家,家称广灵。西壁羟后人有一支专以饲驴为业。农牧发达,商贾兴隆,渐成城廓,即有了广灵县,亦有了广灵驴。人们听得半懂半不懂,倒也明白了这广灵驴的来历。笑说敢情牲灵就是说驴哩,驴是神灵哩。说着,唏嘘不已,木着眼再看二驴蛋,便很有些惶惑。驴蛋给柳博士和司机烧了开水卧了荷包蛋,驴蛋爹又叫驴蛋上树摘了一篮子槐花给柳博士带上,说是仙物儿,说要拌上头茬儿新麦面蒸的吃,要是没,叫娃给你挖上碗。
驴蛋果然不让二驴蛋干重活儿,豆饼豆渣好吃好喝养着,间或还喂颗红鸡蛋喝罐子二米酸饭。二驴蛋不负驴蛋,发育得越发健壮,越发雄赳赳气昂昂,见了母牲灵越发蓬蓬勃勃来精神。驴蛋让二驴蛋专司配种,方圆百十里跑了挣钱,没几时,日子过得滋润起来。
驴圈村村民跟了驴蛋,也三三两两养起驴来,有母驴母马跟二驴蛋配过,都鼓鼓囊囊有了肚。
驴圈村窝在蛮荒的大山皱褶里,靠土坷垃活人,大牲灵是庄户人家半个家当,添了牲灵,是家业兴旺的好兆头。村人除了镇上开粮油公司当老板的二板头,五七个城里打粗工的,再没个能土坷垃外寻刨着财的,驴蛋配种挣钱,虽仨瓜俩枣,也算村上手头活络的人家。村人由此两处高看了驴蛋,说驴蛋凑合能算个赖人里的好人,农人里的能人。章校长也不再认为驴蛋黑皮,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,就得驴蛋这种简单的人来简单处理。说驴蛋不仅简单,还简单得有些可爱,有些纯粹。